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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越時光的泛音

   一九九六年,我正在讀博士班,從抽屜中拿出一份擱置許久的小說稿,匆匆加上結尾後,印出來,寄給《聯合文學》。數月後,在某個早晨,我接到當時總編輯初安民的電話,告知我得到新人獎。掛上電話後,我呆呆地坐在客廳地上,夢想許久的事情一旦成真,卻只剩下一種木然的感覺。

   那時,我只知道我終於要告別一個階段了,一個躲在深夜裡埋頭苦寫,而那些文字最終都被丟進了字紙簍裡的階段;一個寄出稿子後,便要苦苦守候文學獎的結果,內心一方面充滿了對自己的厭惡、羞愧,一方面卻又是無可救藥的自傲自大的孤獨階段了。如今回想起來,得到聯文小說新人獎,其實歡喜是很稀薄的,而更強烈的感受卻是告別,告別了過去的一切。不過,那時的我卻還不能夠知道,原來我的創作生涯就要從此開始,而這也將成為我生命中最難以承受、卻又脫卸不去的負荷。

   回顧一九九六到九八年的《聯合文學》,其實還頗為熱鬧。張大春專欄「小說稗類」以大師之姿,議論中西古今的小說藝術,一時間被文藝青年們奉為規臬。而張小虹寫「穿衣祕笈」,解讀川久保玲、高弟野(JeanPaul Gaultier)、魏斯伍德(Vivienne Westwood)等服飾帝國密碼,掀起一股流行文化論述風潮。許多重要小說也紛紛選擇《聯文》發表,董啟章《地圖集》、朱天心〈古都〉、李昂〈彩妝血祭〉等,都是作家個人生涯中最具份量的代表作。這時的《聯文》,儼然是台灣活力最為旺盛的文學集團,至於我們五年級這一輩作家呢,才不過是剛冒出頭來,雜誌上偶然出現的黑白照片的青澀臉孔,在表面上故作張狂的文字底下,隱藏的卻是一股顫抖的聲音。我們還在掙扎惶恐著,不知自己該用什麼樣的姿態出場。

   但那時已經有些人走得比較前面了。駱以軍開始陸續發表《妻夢狗》,並隱約透露出他從九六年至今一貫的書寫主題:妻、兒、母親、父親,編織起那份在黯夜中無限滋長越來越形龐大的家族史,「聆聽和言說宛如一場暴力相向又膠漆纏綿的性愛探戈」,發出「故事吞食著故事喀滋喀滋的聲響」。而一九九七年三月號「作家臉譜」專欄裡,成英姝則寫到在繼第一本小說《公主徹夜未眠》之後,年初她又完成了新的長篇小說,「重寫了兩次,倒不是要求自己什麼,只是希望持續地寫。所謂的文學越來越不被看好了,作為一個寫作者,如果還秉持著什麼原則的話,其理由便是不
希望如此有趣的東西輕易被糟蹋掉」。

   所謂說「故事」的衝動、「希望」以及「有趣」之類的抽象概念,在年輕創作者的身上,顯得既強烈,又清楚,而那或許是支持一個躁鬱不安的生命,得以繼續勇敢活下去的唯一動力。於是在一九九八年六月號的《聯合文學》,出現了一個標題非常偉大而堂皇的專輯--「跨世紀青年小說家作品大展」。跨世紀,這是多麼恢弘響亮的口號啊,彷彿是要以青年之姿,舉麾披荊斬棘,無所畏懼,大膽衝破時間的橫逆。

   是啊,對於一個年輕人而言,時間不就是最大的資產嗎?好像永遠花費不完,不會走到盡頭似的。在這個專輯裡,收錄了駱以軍、袁哲生、蔡素芬、紀大偉、賴香吟、林明謙、鍾文音、章緣、黃國峻和我的作品。袁哲生在以「我」作為第一人稱的小說〈父親的輪廓裡〉,是這樣寫的:「國三那年,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難關;當時,在我不覺生命有何可喜的腦筋裡,的確曾經生起過自殺的念頭。我不知道父親是否經歷過聯考的壓力,不過,在那沒完沒了的一年裡,的確只有父親曾經察覺到我想死的念頭。」而這篇短短的小說,以後來父親失蹤,繼而突然車禍身亡告終,在結尾處袁哲生寫道:「我的眼前又恢復成一片黑暗。我坐在床沿,緊握雙拳,心中重又燃起了一股想死的念頭。」就在同期「跨世紀青年小說家」專輯裡,黃國峻的小說〈泛音〉則是這樣寫的:「關於那件他大概沒有辦法再去寫的樂曲;每當他一想拿出來寫,就覺得沒有辦法寫完的樂曲。他沒有勇氣去看它走向哪樣的結尾。這件荒廢下來的曲譜,一定會打消讀懂它的人的盛情,不必了,不會有人從這片衰殘中生得什麼信念的,不會的,即使是他最親信的人。」

   一首沒有辦法寫完的樂曲,無由誕生的信念。被凌亂棄置在五線譜上的孤單音符,突然間失去了彼此的聯繫,失去了勇氣,也失了去重心,而寂寞地懸浮在半空中。懸浮在時間與時間中的,看不見的縫隙。請原諒我必須大段地引用他們的作品,因為在寫這樣一篇回顧一九九六到九八年《聯合文學》的文章時,除了憑藉他們寫下的文字,我不知要如何才能夠再回到那個時空,那個已然煙消雲散,不能夠再親眼目睹的場景,逝去的年華。關於勇氣,希望,關於說故事的衝動,有話不得不想要對人訴說,而透過這一本每個月固定發行一次的,被裝訂在一起的薄薄紙頁,黑色的鉛印文字,然後謙卑地跟隨在前輩大師們縱橫議論之後,在那裡不死心地,甚至帶點不安地小聲小聲地反覆說著的言語。

   被風吹散了而模糊掉的細碎的耳語。耳語。被凝結、被埋葬在時光的巨石當中。但是我站在二○○四年的夏天,執起刀剉,雕刻時光,當生活中的雜質都一一剝落之後,那些耳語卻又會清晰地浮現出來。真誠而不加修飾。它們才是時光中不死的魂魄。

   然而,我畢竟還是無法用一種美麗、溫馨、平順的心情去回顧。我試圖要以最客觀中性的筆調,去完成這一篇文章,卻又屢次不能夠控制自己的筆端,它忍不住要洩漏,這些年來生命所對我們開得巨大的玩笑。那好像是在目睹一個年輕的生命,好不容易告別了懵懂的青春,就像是堂吉珂德一樣,終於整裝待發,向這個世界出發了,我們自信滿滿,將要帶回來一整皮囊的神奇歷險故事,尋找浪漫的騎士精神,重回一個美好的黃金年代。但事實上,置身在鐵器時代的我們,卻注定只是一個愁容滿面的騎士罷了,路程才開始走沒幾步呢,劍已折損,馬也瘸了,而且發現:根本就沒
有什麼神奇的歷險可說,這一切不過是可笑的幻想罷了。

   最後,我想用黃國峻〈泛音〉的一段文字,來作為這篇情緒不穩的文章結尾。這段話如同穿越時光而來的私密的鼓勵,無形的相互打氣。他說:「非要有信心不可,相信自己足以真實地使想像力從它們之間達到彼處,那兒是另一群人,他們這一類人不同於其他人,就像醫院裡的人,和醫院之外的完全不同。在他們身上似乎有著一個倉庫,那兒有專供他們擺放那些私下自己抱得緊緊的、但見到人就收起來的東西的空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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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凡事豈能盡如人意,但求無愧我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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